乔那ꦿﻬ゛

自娱自乐

【果陀】你的白玉兰和他的橘子花


说是果戈里来的信。

费奥多尔轻微地叹了口气,苍白的手指按在桌面的信封上,咀嚼着那句话所蕴含的意味。说是果戈里来的信。

说是要来拜访,说是要来交流,说是费奥多尔的文章很好。

他瞥了一眼脚边斜躺着的大提琴,浓重沉滞的低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可并不悦耳。

费奥多尔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大提琴乐师,以表面虚弱却沉稳郑重的表演而著称。他恐怕也以此甚为自得。


他自己也快忘了自己写过文章。


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亚诺夫斯基,彼得堡著名的作家,与音乐界并不相关,也与费奥多尔并不相关。

果戈里只是读到了费奥多尔一年前发表的那些文章,并且去了信。

费奥多尔现在只觉得那些东西只堪得卷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实在不便于拿出来招摇。他已经过了那个秋千架上荒唐无聊的年纪。

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实在是一点也不值得提起。




费奥多尔已经有他的事业,他赶赴晚场的礼会,他为人谱写冗长无趣的咏叹调,各界沙龙邀请他作客。

“好有名呀,一位艺术家。”

“是吗,我可不知道。”

“那当然,只不过你像个清教徒罢了。”

“好高尚啊。”

他也笑,年轻人不管脸色多么苍白,笑起来总是出奇好看的,总是招那些读点诗就只知道花前月下的太太小姐们喜欢的。

他受待见,有人说大半音乐沙龙被费奥多尔那山茶花一般的漂亮眼睛迷得神魂颠倒。他附和,轻声细语地讲话,无聊的长句子用辞藻堆砌出来,这样可爱的方式简直就是那些公济会夫人们的心头好。

有传说他是某位伯爵的私生子,拿过十字勋章。有人说他在神学院读过书,有人说他见过主教,他曾经拿着蓝色的花球装点过教堂的尖顶。

真是奇怪,费奥多尔就是费奥多尔而已。

他租住着一座小楼,有极为敬业的门房和房东太太,他在晚上拉提琴,楼底下彻夜喝酒唱歌的人没功夫与他争执投诉。

他慢慢走过冬天彼得堡的街道,他的靴子深深地扎在雪里,他的影子就像每一个孤单的艺术家。


他确实忘了他写过文章。


十几岁的孩子,年轻又幼稚,对未来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这实在很正常。不管是爱情还是事业,总之都像姑娘对你伸出的手,一晃悠千帆既过,也无甚可说。

可果戈里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来?

费奥多尔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果戈里,背过果戈里的诗看过果戈里的小说甚至作过果戈里的画像。

这位大费奥多尔十二岁的作家有一头干净耀眼的银发,喜穿白色的风衣。费奥多尔第一次见时便觉得奇怪,他默默地寻思着,干净的人是如何做到写出有肮脏笔调的扭曲言语。

肮脏就像走过大街是脚上沾的污泥,是灰黄色有霉味的雾气,就在这之中故意吸引人前去,诡谲悲怆,攫住人心脏。

费奥多尔的手指勾住一片橘子叶,枝头洁白如雪的细小花苞点缀着彼得堡的春天,卷束起费奥多尔所深深厌恨的所谓年轻人的理想。

果戈里就是那样的作家,你明白吗?真的拿着笔蘸着墨水写那些故意撩拨牵引人心思的那些作家。

讨厌的作家。




“费——季——卡。”果戈里亲切地开口,“真的很年轻啊。”

费奥多尔应了一声。

他极为诧异,这个男人何以第一次见面便使用昵称,还是费奥多尔极少用到的。他的父母更愿意称他为费佳,而他已经听惯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称谓。

而果戈里非要这么笑着,这么拖长了暧昧可爱的语调,拉着俏皮的尾音,这样称呼费奥多尔的名。

这让他感觉更不好了。

果戈里歌唱般轻快地说着,自来熟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您写的真好,我非常喜欢,我也愿意写一些像这样风格的作品,虽然……嗯……似乎有些困难。”

“别这样说,”费奥多尔扣了扣桌面,冷淡地回应,“您是位彼得堡著名的作家,我非常敬佩您。您比我年长许多,并不必……”

“太好了!我就希望亲切一些,是吧!毕竟您写得真的很不错,至少于我而言是这样。”

“先生,您过誉了。我不胜荣幸。”

费奥多尔笑道。

出于某种缘故,费奥多尔不遗余力地使用着那套上流社会令人鄙弃的繁文缛节,甚至不吝于往自己的语调里注入上层特有的高傲冷漠。

“唔,费季卡!您要知道我喜欢这些句子,这让我感觉非常高兴。怎么!这种风格的作家已经非常之少了,剩下的全是我这种没毛单脚跳的鸽子。”

果戈里则流露出几分不在意的天真诙谐,他笑得那样完美无缺,简直就像对着镜子排练了许多遍,才发出这样天使似的神情。

费奥多尔甚至没有去看果戈里的笑容。没有人还能在那双动人的金色眼睛下,说出尖酸刻薄的话语。

“不瞒您说,”费奥多尔转过眼去,托着腮道,“我已经不从事写作许久了,您来找我,我也十分惊讶。”

“啊!对!我明白了,享誉全城的艺术家……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毕竟掌声和鲜花总比墨水都买不起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您真高尚。”

费奥多尔冷静地回答。他并没注意到,自己对果戈里使用了大多数人对他自己清教徒式生活的评价。

他已经完全受不了果戈里的笑容和笑声,他的灵魂在逃之夭夭。果戈里翘着一只脚,滑稽地坐在那里仰天大笑,眉宇间全是掩不住的可怕的无稽的莫名其妙的表演性的快乐。

费奥多尔渐渐地害怕起来,果戈里的笑声就如同金属撞击,刺伤他的耳膜,磨损他的心脏,他一进来碰都没有碰过费奥多尔的手,费奥多尔却已燥热到觉得气灯太过明亮。

果戈里就像个天使,完全干净无垢,更没有文字的扭曲蹂躏,他在笑,他高尚,他表演,他不屑于繁文缛节,他不屑于堆砌,他拿着玫瑰,他擎着利剑,他的心好似在哭,他在笑,他真实,他虚假。


他与他写出的悲伤文字截然不同。




费奥多尔好似记得,小时候窗外种过的一种花,香气极为特殊。他看了那些植物图册,他愿意觉得那就是白玉兰,即使那是南方的花。

他后来也从来没有见过。

他越来越怨恨那株橘子花。怎么!它也这么纯洁,这么干净,这么芬芳,就如同他幼时所爱的窗外的白玉兰?

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

不,绝不可能,那种由橘子花包裹着的无所谓的烦人的无聊的讨厌的理想,与他费奥多尔从来全无干系。

那些文字,那些被费奥多尔弃之如敝屐的文字,现在也不会再拾起,他没有必要拾起,他不能改变他的生活,他不能改变他所认为对的那种高傲,他不能改变自己继续斡旋鲜花手腕女士的白纱宝石之间,他不能改变自己厌恶透顶却如鱼得水的恶。

也就只有中学的时候能想想了,写那些伤春悲秋的文字,费尽心思推敲用词,为偶然遇见的景作一篇诗。

可他也不是中学生了啊。

他厌恨果戈里,轻轻巧巧用几句话几个笑容闯进了他的生活。果戈里那么纯净那么强大那么迷人,他比费奥多尔成熟得多明白事理得多,他说出什么话费奥多尔都无法完美地接上。

费奥多尔,就还是个年轻人。果戈里拿着玫瑰和利剑就在那里吸引着他去追赶。可他又无法追赶,他实在比不上。

费奥多尔已经无法让果戈里真正认可他的文字。费奥多尔必须要更强,可费奥多尔不能放弃他的大提琴,费奥多尔做不到在一夜之间变得足够让果戈里敬佩。

即使果戈里确实是有喜欢费奥多尔的文字,他很快也会明白,费奥多尔其实就只会这些无聊的堆砌,费奥多尔根本就只适合在贵族间凭着那双漂亮眼睛卖笑。

比起果戈里怎么看,从来都是费奥多尔自己更重要才对。

他实在实在不情愿,他只要略一松懈就会被那个银发的男人牵着鼻子走。他应该坚持自己原来的生活。

他不应该去跟随果戈里,既然他根本无法强大到能够跟随果戈里。




“果戈里不会看得起你这种人。”

“你也看不起果戈里。”




费奥多尔给自己灌输上这样的思想,他做梦都在念着这句话,他无时无刻不再警告着自己。

可他醒来时又想起果戈里自由的旗帜和笑容,他在谵妄中迷醉了一阵,又才想起他根本就看不起果戈里。

他厌恨这个人。

他想起果戈里一次,便用绑在手上的橡皮筋抽自己的手腕,直到皮筋断裂。

他更加过分地使用那些花里胡哨招人喜欢的句子,甚至将简单的道理分成好几句来讲给果戈里听。他不对果戈里的观点多做附和,他只是礼貌地笑,好像根本没在听。

“是啊,哈哈哈哈哈哈……我也觉得好无聊,你这么想也很正常……哈哈哈哈哈哈……”果戈里笑得喘不过气来。

“不,先生,我不觉得无聊。”

费奥多尔安静地说。

“你很忙吧?晚上又有演出吗?那我先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果戈里依旧俯着身子,笑个不停。

“请一定常来拜访。”费奥多尔低了低头,轻声说,“我一直很喜欢您……和您的文字。”




费奥多尔渐渐地不再想起果戈里,而果戈里也托病,很少再与费奥多尔见面。费奥多尔继续出没于各大剧院,反正他记得果戈里从来没有看表演的习惯。

也许是果戈里自己也是演员的缘故。

费奥多尔手腕高超,在圈子里风生水起,更兼有扎实的拉丁文神学功底,他梳理得无比柔顺的及肩黑发,映着白亮亮的镁光。

“是啊,是啊。”

“您说得太对了,先生。”

“夫人,您每天都是如此美丽。”

“很有趣啊,继续说。”

“您过奖了,这是属于乐团的荣誉。”


他不管了——他不想管了。他在夜深人静之时就着西伯利亚的白夜写了诗,反反复复念了又撕掉,他醒来时不再记得自己写过什么,他不再记得自己爱什么。


一天晚场演出结束后,费奥多尔在化妆室门后看到了一束新鲜的沾着水珠的白色花朵,散发着馥郁的特殊的清香。

白玉兰,洁白无瑕,还有特殊的南方的香气。费奥多尔这么想着,伸出一只手捻着花朵,仔细端详。


不,不。是橘子花。


费奥多尔将橘子花束抱在怀里,丢下一张银色的卡片。他慢慢地走出温暖的室内,黑发飞扬,寒风刀割一样镌刻着他的脸庞轮廓。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更爱的从来不是那株记忆里的白玉兰,正如他更爱的从来不是自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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